风从山脊滑下来时,带着土腥味。
我蹲在田埂上,看一只蚂蚁把死去的同伴举过头顶,像举着一面黑色的旗。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:写作不是提笔,是俯首——把额头贴向地面,听地心深处传来一声闷响:“你来了。”
我来了。
带着被城市磨钝的指甲、被霓虹晒伤的瞳孔、被空调风抽干的喉咙。我来,是为了重新学会呼吸——像一株谷子那样,把根须扎进二十厘米深的黄土,让最粗糙的砂砾摩挲最柔软的毛细根;像一头老牛那样,在夕阳里反刍,把白天嚼过的每一口草,再送回舌尖,慢慢品出苦、涩、甜,以及一丝说不清的腥。
一位女作家曾说:文字不是写出来的,是“长”出来的。
她写窑洞,先让膝盖跪进崖畔的黄土,跪到裤管渗出尿碱一样的黄斑;写炊烟,先让柏树枝的烟把眼睛熏成两口枯井;写一头牛的死亡,先让牛绳在手心勒出紫黑色的沟——等血痂脱落,她才有了第一句:“牛的眼睛是两颗被岁月泡皱的大枣,掉在地上,不响。”
我学着她的样子,脱鞋。
把脚插进五月的麦地。麦芒扎进脚踝,像无数细小的注射器,把阳光、风、去年冬天的雪水以及前夜刚落的羊粪,统统注进血管。我疼得发抖,却听见麦穗在耳边窃窃私语:“疼就对了,疼是根在找路。”
展开剩余70%于是我继续向下。
去闻一块晒了一整天的石头——它滚烫的腹腔里,藏着去年山洪的咆哮;去等一只蚂蚁迷路,陪它翻过三片枯叶、两粒土坷垃、半截断枝,直到它在一株苍耳的刺面前突然醒悟,掉头,狂奔;去听一场雨,从瓦檐上摔下来,碎成八瓣,再被风重新拼成一张透明的脸,贴在窗棂上,窥视我如何在一页白纸上种下第一行字。
雨说:“别急着写,先让我把你淋透。”
我淋透了。头发贴在头皮,像黑色的水草;衣服吸饱水,变得沉重,像冬日清晨起床困难的身体。我蹲在门槛,看雨水顺着脚趾流回泥土,带着我身上所有的标签——学历、岗位、银行卡密码、社交媒体的昵称——全部被泥土吞没。那一刻,我成了“无”,成了“被自然允许存在的一物”,成了“它们”。
“它们”是谁?
是风地里割麦的女人,腰弯成一张拉满的弓,麦芒在她手臂上刷出细密的血珠,她却笑——笑自己终于和麦浪一样高,一样低,一样被太阳镀成金色;是溪边洗衣的女子,让水草缠住脚踝,她停下手,让水草缠一会儿,她成了溪的一部分,山的一部分,成为“被自然允许存在的遗物”;是窑洞窗棂上那层油黑的垢,是炊烟里那粒呛进肺里的灰,是牛倒下的瞬间,大地微微塌陷的坑。
我学着成为“它们”。
夜里,躺在打谷场,让露水在睫毛上结晶;白天,把耳朵贴向土豆的垄沟,听块茎在黑暗里翻身——它们用细小的、乳白色的根,抓住土,抓住去年腐烂的玉米秆,抓住一只蚯蚓的尸骨,抓住我呼出的二氧化碳。它们说:“向下,再向下,黑暗里才有光。”
黑暗里真的有光。
是马铃薯开花时,淡紫色的小灯笼,在七月正午的烈日里轻轻摇晃;是花生宝宝挣脱果壳时,“咔”一声极细的裂响,像母亲半夜替孩子掖好被角;是歪脖子树在崖畔探身,把年轮一圈圈转向天空,像递出一封无人拆阅的信。
我于是不再急着“写”。
先让自己在土里发芽,先让自己被草淹没,先让太阳把皮肤晒得发疼,疼到不得不写下第一个字。那字,带着土腥,带着汗碱,带着牛反刍的酸,带着麦芒刺进血肉的痒。那字,是“根”。
根向下。向黑暗,向潮湿,向蚯蚓的洞穴,向石头的裂缝,向祖先的骨殖,向所有被踩倒又站起来的沉默。
枝向上。向风,向雨,向闪电,向星,向所有遥不可及的光。
而我在中间。
一半埋在土里,一半伸向天空;一半是泥,一半是云;一半在疼,一半在痒;一半在遗忘,一半在记起。
此刻,夜已深。
蟋蟀把月光锯成碎银,撒在打谷场。我起身,拍掉身上的土——却拍不掉那些已经长进毛孔的夜色。我走向书桌,纸洁白,像一片未落的雪。
我提笔,又放下。让风先写,让土先写,让那只终于找到家的蚂蚁先写。
我只留下一行空白——
等你,俯身,听见地心深处传来一声闷响:“你来了。”
□崔娅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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